积雨云

-字面意思太中芥.

        织田老师今儿布置了一道题目,叫对你一生中作用最大的人。中也拎起笔,支着下巴思考半天不得其果。织田老师于是走到他身边来。中也怎么了?没有思路吗?我这一生又没过完,哪来什么最重要。中也在心里说。但是他没说出来。什么才算重要的人?很多人都对你非常重要。比如说你的父母亲。中也眼前浮现出自己那个常常一身伤的酒鬼父亲的样子,厌弃地吐吐舌,我知道啦,谢谢老师。他伸长脖子去看芥川的作文。芥川一直奋笔疾书,在他发呆这会儿好像已经写了几千字。他用笔戳戳芥川,你写的是谁啊?芥川认真地看了他一眼。是太宰先生。中也惊道,哪个太宰先生?怎么从没听你说过?
        交作文的时候芥川坐在椅子上不动弹,到周围人都走的稀稀落落了才小心地搁到一沓东西下面。这倒是像芥川作风。他走路走得倔傲,字写得艳狂,到了袒露真心的时候就缩起来。中也一个字没写。他倒是不怎么去织田老师办公室,偶尔去一去也是乐趣。他站起身,叮嘱芥川放学以后等他,朝着办公室去了。推开门,老师不在,他只瞥见一个相框,挪在作文稿纸上边。织田作,一个戴眼镜的,边上一个模糊影子,夕照太盛,什么也看不见。
        你干嘛把这扔了?中也坐在一旁的旗台上晃着腿,看着芥川忙里忙外地,把一沓纸撕成完全不可能复原的几份,再拆分到每个垃圾桶,确保它们再也不能回到人间。因为写得不好。芥川总算拿起旁边的书包,中也却不太想走了。他想他非得问清楚不可。他急匆匆地拦住他。芥川不说话,径直往外走。这会儿太阳下山了,学校里空空荡荡的,就剩下几片树叶。枯的。太宰先生是我家庭教师。芥川低着头,中也大大咧咧地勾他肩膀。两人走到校门口,芥川忽然停一下,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,说,太宰先生。中也抬头去看。说起来他走路时就没怎么看过路。他的眼睛里只倒着下行的雨水和行星。那人穿一身黑,黑风衣里抽出一件雪白衬衫来,刘海细细密密地和睫毛一样长,清秀得像个女孩子,偏偏眉梢下坠暴露了他。他有点不屑地拉了拉书包带子,你几岁啊,就出来混日子当别人老师。他躲掉了太宰借身高优势意图不轨揉他头发的手,那手也没回到芥川身上。
        几天后中原中也在街上一个地方打架,书店前头,店老板吃饭去了。芥川将将跟他分开,后边一群人就围了上来。中原本身不屑于和人打架。他除了在芥川和樋口他们面前摆阔,这种时候一般是匆匆溜走。他半夜还会在街上游荡,无家可归,记忆中很大一块是深深重重的空白,这些人第几次围他,为什么围他,他全然不记得。当然他也不觉得这是病。直到他大概解决了一半的时候,太宰治忽然从阴影里头钻出来,进了人群中央。他暴躁地瞪了他一眼,然后看见太宰的额头开始流血。那群人平时未尝没见过血,可这会儿血从那张白纸上渗出来,就格外恐怖,纷纷散开了。你发什么神经?这是你事先涂好了的?太宰笑嘻嘻地拉他的手,他刚想甩开,又怕对方碰瓷,还是忍着没甩,听见太宰说,中学生一个人在外面打架很不安全的。没人比你更危险了。他暗自腹诽。这条路从来没这么长过。到天彻底黑下来后,他们还蹲在路边吃拉面。太宰大方地挥一挥手,中原强行把一把零钱都塞进他衣服领子里,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。
        你为什么去芥川家做家教?其实他是想说,芥川还需要家教?中原从衣兜里掏出根烟,半天没打上火,太宰于是自觉地把火机递过来。他爸有钱。中也冷笑一声,狠狠吸了一口烟,费了很大劲才没呛出来。你没爸?太宰抱着那碗面,把里头的肉都剔出来搁到中也碗里,这当然不是什么关心他,可能纯粹就是想恶心恶心他,中也作势接下去,完全也不在意。我也没有。说不定你是我亲哥。太宰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,然后突然开始笑。面店关了门,他们坐在电线杆子底下。电线杆子很高,很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高的东西。中也想。可惜没让他请自己喝酒。如果喝了酒,这时候他就要装疯,爬到电线杆顶上,然后优雅地跳下来。太宰就不得不给自己收尸。血溅到他脸上,他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。这是完美的结局。但他没喝酒,或者说他本身不疯。所以他没看见,什么都看不见,夜色窒息,他在里面溺水。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早上他在屋子里面醒过来。小银跪坐在茶几前面,眼神凝在天花板上。她看他醒了,才说半夜她从酒吧回来,看他倒在路边,就把他捡回来了。还有一件事。芥川昨晚上服了安眠药,现在在医院里。她垂着眼,把茶递到中也手里。她小声说。你喝太多了,浑身都是酒气,醒醒酒吧。说起来,你哪有那么多钱喝酒?下次你要是来酒吧,我还能稍微看着点你……中也无意中瞥见墙上日历。今天是星期四。芥川他爸妈还都没回来。
        葬礼上来的人很少。中也找不到黑衣服穿,挤不进去,就只能远远看见一个黑色影子,有点眼熟。衣冠楚楚的有模有样,跟他差得远,站在悼念人群的最前面,织田作旁边。芥川吃安眠药的毛病并不是一时半会,偏偏今天累到一起,要了他的命。但为什么始终没人察觉?他每天咯那么多血,黑衣服脱下来翻掉领子,透光全是红色的斑点。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他要死,才这么心安理得。他觉得胃里翻搅起来,这几天来吃的东西全都要吐出来。几天后芥川家里人说觉得看着难过,或者是什么别的,把他的东西全扔了出来。小银从那以后当然也没法回家,她本来就不受他家喜欢。他跟小银蹲在垃圾桶旁边翻了很久。他在一沓纸中,找到了几页作文,钉在一起,字迹工整的,从来没交出去过。
        这天他从课堂的白日梦上醒过来。前面的樋口描着口型,不知道在提示他什么。老师从讲台前面走过来,步伐轻快的,用手指来敲他桌子。他盯着那双眼睛。一片漆黑的没有亮光。他恍然想起芥川。想起他有点滑稽地把每一张纸都撕碎,佝偻着腰把碎片洒进空中,雪沫一样分散下来,像一整个夏天。他在那张稿纸上写,他吻过我的眼睛……他的眼睛是涩的。但不应如此。吻过鬼魅的唇舌,理应死者复生。他转头看邻座的人,像芥川,又完全陌生。这时候他看敲他桌子的太宰治,依旧觉得如此。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?他记忆中绵延而起的大片空白,一点点噬咬他的神经。人死不能复生,他却忽然开始想念芥川,至少那时他并非独活。况且苟活的时候,他从来不希望见到那双眼睛,却一遍遍出现在他酒后,梦里,真真假假前生后世,如今又出现在他眼前。业报一样,缠上许多人的性命。芥川不曾笑过,是因为痛埋进他血里,鬼魅缠身,怎样逗他都不能使他开心,若是没有遇见,是否至少可以看见光。他推开桌子,颅腔中嗡嗡轰鸣,轧上涩痛双眼下的唇。他不断地向下坠落,直到眼前一片漆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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